《秦地医行》
赵岐将最后一根银针从农妇的足三里穴拔出时,檐外的雨正好停了。妇人试着直起身,佝偻了半年的腰竟能挺直,粗糙的手掌在青布裙摆上反复摩挲,忽然朝着他叩首:“先生真是活菩萨!”
他慌忙扶住,指腹触到妇人掌心的厚茧——那是常年握耒耜磨出的硬壳,却比魏国贵族的玉扳指更让人心安。三年前离开大梁时,他背着药箱,心里装的是对“西陲蛮夷”的不屑,此刻药箱里的草药散发着秦地特有的苦香,倒让他想起临行前恩师的话:“医人先医心,观国如观脉。”
一、栎阳药肆
初入秦地是在暮春。赵岐牵着跛脚的老马,站在栎阳东门,望着城头“秦”字旗发怔。三年前他随魏王特使西巡,见的是衣不蔽体的秦人,听的是如鸟语般的秦音,如今城门下的戍卒却着统一的皂色短褐,腰悬铜剑,验过他的通关文牒,竟用略带生硬的中原话问:“先生是行医?城里南街有药肆,可去登记。”
药肆掌柜是个缺了门牙的老汉,见他背着魏国药箱,咧嘴笑出风来:“魏人?去年也来个先生,教咱辨识茵陈治黄疸,可惜冬里随军去了河西。”柜台上摊着的竹简不是《黄帝内经》,而是官府印发的《医疾令》,墨迹工整:“凡医者,需登记姓名籍贯,每季向县府报备诊治人数,误诊三次者,罚作徭役。”
“这是……卫鞅的新法?”赵岐指尖划过“卫鞅”二字,想起大梁街头巷尾的议论——那个魏国逃犯在秦国搞变法,割了不少人的鼻子。
“是商君。”老汉纠正道,往他药箱里塞了把秦地特产的苍术,“商君说,病不等人,得让百姓知道哪有好先生。前儿个城西的二娃子烧得抽风,跑遍三条街就找着俩先生,商君听说了,当即让各县都立了药肆牌。”
正说着,个穿甲胄的士兵匆匆进来,腰间铜符刻着“锐士”二字:“张掌柜,营里有三个弟兄练箭伤了肩,麻烦先生去看看。”赵岐跟着出门,见街上行人往来,大多是短衣束发的农夫,挑着新收的粟米往市中去,筐沿贴着块小木牌,写着“户人王二,完税足额”。
“以前可不敢这么招摇。”士兵见他打量木牌,瓮声解释,“商君新法,完税多的能得‘良民’牌,官府优先卖给好种子。”军营设在城外,栅栏扎得整齐,士兵们正在操练,喊杀声震得地面发颤,却无一人喧哗。赵岐给伤兵敷药时,见他们甲胄虽旧,却擦拭得锃亮,伤处处理得也算干净,比魏国禁军营里的脏乱强上不少。
暮色降临时,他在药肆后院支起铺盖。老汉送来碗粟米粥,配着腌菜:“先生别嫌简薄,去年这时候,咱还得掺着糠吃。”赵岐望着窗外,栎阳的夜不似大梁那般有歌楼酒肆的喧闹,只有更夫敲梆的声音,规律得像脉搏跳动。
二、渭水农家
离开栎阳那日,张掌柜塞给他张《秦地舆图》,是官府统一印发的,标注着沿途村落和水井。“往南走,过了渭水,看看咱秦人的田。”老汉的话里带着骄傲,“商君说了,地里长的不只是粮食,是秦国的筋骨。”
渭水岸边的麦田望不到头,往年划分井田的阡陌被平掉,新拓的田垄笔直如线。赵岐遇见里正时,他正带着几个农妇丈量土地,木尺上刻着清晰的刻度。“这是新定的亩制,二百四十步为一亩。”里正嗓门洪亮,指着田边的石碑,“谁家种得好,这块‘农爵碑’就刻谁家的名,能免半年徭役。”
田埂上坐着个看田的老丈,见赵岐背着药箱,递过陶罐:“喝水,刚烧的。”罐沿结着水垢,水却清冽。老丈说自己叫石老三,去年还在魏地做佃农,听说秦国招流民,给田给房,就带着全家迁来了。“魏人笑咱秦地苦,可你看——”他指向不远处的土屋,烟囱里冒着青烟,“那是咱自己的屋,田是自己的田,商君的法,认的是力气,不是出身。”
正说着,个穿红裙的女子挎着竹篮走来,里面是刚蒸好的麦饼。“先生尝尝,用新麦磨的面。”女子眉眼明亮,腕上戴着串陶珠,“商君说,女子织的布多,也能得赏,我上个月换了这串珠子。”赵岐咬了口饼,麦香混着碱味,竟比大梁酒楼的点心更实在。
夜里住在石老三家,土炕烧得暖。赵岐给老丈的小孙子诊病,孩子前些天受了风寒,石老三掏出枚秦半两:“先生,咱有钱。”赵岐摆手,给他开了方子,用的是渭水边随处可见的蒲公英。“这药能治病?”老丈不放心。“比人参管用。”赵岐笑着说,心里却想起大梁的贵族,治个头疼脑热也要用天山雪莲,不过是为了显摆身份。
鸡叫头遍时,赵岐被屋外的动静吵醒。推窗一看,石老三和里正正带着村民往田里去,火把连成串,像条游动的火龙。“商君说,误了农时,比打输了仗还严重。”石老三的声音从风中传来,带着股子狠劲。
三、河西军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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