栎阳书声
栎阳的秋老虎总带着股渭水的潮气,把夯土城墙蒸得冒白烟。南门老槐树下,那根曾让卫鞅砸下五十金的木头早被移走,如今立着块丈高的木牌,上面用漆写着“栎阳学堂”四个大字,墨迹被雨水泡得发乌,却依旧扎眼。
槐树下蹲着个穿粗麻短打的汉子,正用树枝在泥地上划拉。他叫黑九,前两年还是公子虔封地的奴隶,去年靠着军功升了公士,分到半亩田。此刻他儿子狗剩正扒着学堂的木栅栏,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响——那是想进去又怕被先生打的模样。
“进去吧,”黑九把树枝一扔,粗粝的手掌在儿子后脑勺上拍了拍,“左庶长说了,咱秦人也能认字,认了字才知道新法写的啥。”
狗剩眨巴着黑黢黢的眼睛,盯着栅栏里那些穿得比他整齐的孩子。他们正跟着一个戴高冠的先生念:“一兔走,百人逐之,非以兔为可分以为百,由名分之未定也……”声音忽高忽低,像渭水滩上的水鸟叫,却比鸟叫更让人心里发颤。
这是栎阳头一所百姓能进的学堂,开了整半年。先前这里是间废弃的粮仓,梁上还挂着去年的谷壳。卫鞅让人拆了粮仓的土台,砌了三十张土案,又从军中挑了三个识文断字的老兵当先生。头天招生时,来的不是拖鼻涕的娃,倒是一群扛着锄头的老汉,堵着门问:“认字能当饭吃?”
先生里年纪最大的叫赵平,原是魏国大梁人,当年跟着卫鞅从安邑来的。他记得开蒙那天,卫鞅亲自站在学堂门口,手里捏着一卷竹简。有个豁牙的老秦人死盯着他腰上的剑,突然啐了口:“念书?前年官府征粮,把我家存粮都搬空了,咋不教咱咋保住口粮?”
卫鞅没动气,解开竹简念:“新法规定,耕织致粟帛多者,复其身。意思是,种粮多、织布多的,能免徭役。”他指着旁边刚立起的木牌,“这上面写着各县粮税定数,谁家该缴多少,清清楚楚。不认字,咋知道官府没多要?”
那老秦人梗着脖子还想说啥,却被身后一个妇人拽了拽。妇人怀里抱着个襁褓,露出的胳膊上满是纺车磨的茧子:“先生,我闺女能来不?她织的布上个月还得了赏。”
卫鞅点头:“男女都能来,白日学认字,夜里教算数。学会了,自家田亩多少,算得比账房还精。”
这话像块石头投进渭水,荡开了圈圈涟漪。头一个月来的多是像黑九这样的新军功户,他们盼着娃能比自己强;第二个月,连甘龙家的佃户也偷偷把娃送来——毕竟谁都想弄明白,为啥今年租子突然少了两成,是不是新法里写了啥讲究。
狗剩溜进学堂时,赵平正在教孩子们数算。他手里举着根算筹:“五家为一伍,十家为一什。谁家藏了逃兵,一伍都要受罚,这叫连坐。算一算,十家有一家犯法,多少人要跟着担责?”
底下的孩子七嘴八舌地喊,有说五个的,有说十个的。坐在最前排的女娃阿绣突然站起来,她是从魏国逃来的流民赵二牛的闺女,辫子上总系着根红布条:“先生,是五十人!五家一伍,一伍五户,十家就是两伍,两伍五十人!”
赵平眼里露出笑意:“说得对。记住了,新法不是官府的事,是咱每个人的事。算不清账,保不齐哪天就吃了连坐的亏。”
阿绣坐下时,偷偷看了眼窗外。她爹正蹲在墙根,手里攥着块刚领到的新布——那是她娘这个月织帛多,官府奖的。上个月她教爹认了“赏”字,爹乐得在麦场上翻了三个跟头,说这辈子头回知道官府的告示上,还有写着自家好的字。
日头爬到头顶时,学堂突然静了。卫鞅穿着一身玄色锦袍,带着两个吏员走进来。他刚从渭水边巡查回来,靴底还沾着泥。孩子们吓得直往案几底下缩,去年渭水岸边一次斩了七百个犯法的人,血把河水都染红了,孩子们都怕这个据说杀人不眨眼的左庶长。
卫鞅却没看他们,径直走到墙上挂着的《垦草令》抄本前,指着其中一行问赵平:“这‘戮力本业,耕织致粟帛多者复其身’,孩子们都懂了?”
“回左庶长,”赵平躬身,“已讲过三遍,还让他们把自家去年的收成算成数字,对照条文看是否够得上免徭役。”
“不够。”卫鞅摇头,目光扫过那些怯生生的小脸,“要让他们知道,这不是条文,是活路。”他蹲下身,正好对着狗剩,“你爹是黑九吧?他去年斩了一个魏兵,升了公士,对不对?”
狗剩吓得直点头,嘴里发不出声。
“那你知道他为啥能升官?”卫鞅从怀里掏出块竹牌,上面刻着“公士”二字,“新法写着,斩一首者爵一级。这字你认得,将来就能算清自己该得多少爵,官府少给了,你能去告他。”
他又转向阿绣:“你娘织的布,每匹能换多少粟米?新法定了市价,谁要是压价,你把条文念给他听。”
阿绣攥着衣角,小声说:“先生教过,‘布帛长短同,则价相若’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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