栎阳秋静
渭水的秋汛刚过,枯黄的芦苇在河岸连绵成金浪,风过时簌簌作响,像是在诉说着这个秋天里不寻常的平静。栎阳宫的铜钟刚敲过辰时,甘龙扶着雕花的廊柱站定,望着宫墙下那排新栽的槐树,枝头零星的残叶正被风卷着打转。
"君上已在宣室殿候着了。"内侍低眉顺眼地引路,锦靴踩在金砖上的闷响,让甘龙想起二十年前秦孝公初即位时,这宫里铺的还是青石板。
宣室殿的门槛比别处高了三寸,甘龙拾级而上时,听见身后传来整齐的脚步声。公子虔拄着玉杖走在最前,杖头的饕餮纹在晨光里泛着冷光,他身后跟着十三个身着素色朝服的身影——都是秦国世代簪缨的公族宗主,此刻腰间的玉佩都用素纱裹着,连步履都透着几分刻意的恭谨。
"诸位倒是来得齐整。"新君驷的声音从殿内传来,不高不低,却让正要下跪的众人齐齐一顿。甘龙抬眼望去,年轻的君主正斜倚在榻上,手里把玩着一枚铜虎符,案几上摊开的竹简不是别的,正是卫鞅昨日刚呈上的《商君书·垦令》新编。
公子虔率先屈膝,玉杖"咚"地戳在地上:"臣等有罪,特来向君上请罪。"
十三道身影跟着伏倒,玄色朝服在金砖地面铺展开来,像一片沉默的乌云。甘龙伏在最末,鼻尖几乎要触到冰凉的地面,眼角的余光瞥见新君靴底的云纹——那是去年卫鞅请旨新制的王靴,用的是蜀地进贡的锦缎,比旧制的鹿皮靴要亮堂得多。
"罪在何处?"新君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。
甘龙喉头动了动,终究是公子虔开口:"臣等先前顽冥不灵,屡阻新法,致使国政多有滞涩。今见秦国仓廪充盈,河西之地复归,方知新法于秦有功,臣等愿领责罚。"
"责罚?"新君轻笑一声,将虎符扔在案上,铜器碰撞的脆响惊得众人肩头一颤,"去年冬日,你们联名上奏说卫鞅乱政,要朕将他车裂于市时,怎么没想过今日的责罚?"
公子虔的脊背僵了僵,花白的胡须微微颤抖:"臣...臣那时被猪油蒙了心,误听谗言..."
"是误听谗言,还是舍不得封地的隶农?"新君的声音陡然转厉,"前日卫鞅巡查北地归来,说你公子虔的封地还在沿用旧制,隶农要给你缴三成的粮,还要服无期限的徭役——这也是谗言教你的?"
玉杖从公子虔手中滑落,在地上滚出半尺远。他伏得更低了,额头抵着金砖:"臣知罪!臣这就命人改过来,一切照新法行事!"
殿内静得能听见窗外的风声。甘龙数着自己的心跳,想起三日前在公子虔府中议事的情形。那时卫鞅刚从河西大胜归来,带回的不仅是魏国割让的五座城池,还有列国派来的贺使。府里的密探回报,卫鞅在军中威望日隆,连最守旧的车骑营都开始推行他的军功制。
"再闹下去,咱们这些人怕真要成了秦国的罪人。"甘龙当时捏着茶杯的手在抖,茶沫溅在锦袍上都没察觉,"前日去栎阳粮仓看了,新粮堆得比屋檐还高,百姓见了官吏不再躲着走,反倒是咱们这些公族出门,街上都没人肯让路了。"
"那卫鞅...他总不能一手遮天!"一个年轻的宗室子弟拍着桌子,被公子虔冷冷瞪回去。
"他是不能,但君上能。"公子虔当时正摩挲着自己被割掉鼻子后留下的疤痕,声音嘶哑,"君上昨日在朝会上说,要把咱们手里一半的山林收归国有,说是要开矿铸钱——这是敲警钟了。"
最后还是甘龙想出了这请罪的法子。他连夜拟了奏疏,细数这些年阻挠新法的过错,又保证以后全力推行垦荒、军功、郡县三制,只求新君能保留各家族的宗祠和祖田。
"起来吧。"新君的声音缓和了些,甘龙感觉膝盖都麻了,扶着旁边人的胳膊才勉强站起。他看见新君正盯着自己,忙低下头。
"甘龙,你是三朝老臣了。"新君的目光落在他身上,"当年先君重用卫鞅,你虽有异议,却也没像其他人那样暗中使绊子。"
甘龙喉头哽咽,忙拱手道:"臣...臣愧不敢当。"
"新法要推行,但秦国的根基也不能断。"新君从榻上起身,踱到众人面前,"你们的祖先是跟着襄公迁到西陲的,是跟着穆公称霸西戎的,这份功劳,秦国没忘。"
公子虔猛地抬头,眼里闪过一丝光亮。
"宗祠可以留着,四时祭祀照旧。"新君的声音掷地有声,"祖田按户分下去,每户三百亩,不用缴额外的赋税,但必须按新法推行军功爵——你们的子孙想当官,想有封地,就得自己去战场上挣。"
他顿了顿,目光扫过众人:"还有,各府的隶农全部改为编户齐民,以前欠下的徭役一笔勾销,但往后要服兵役、要纳粮,和普通百姓一样。"
甘龙心里一松,这条件比预想的好太多。他偷眼去看公子虔,见他虽面无表情,紧握的拳头却慢慢松开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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