栎阳粮商
腊月的风卷着雪沫子,打在“钱记粮行”的幌子上,哗啦作响。钱万贯缩在貂皮大氅里,望着柜台前稀稀拉拉的几个买主,眉头拧成了疙瘩。他这粮行在栎阳开了三十年,从父亲手里接过时还只是个小铺面,如今三进的院子连着眼下最时兴的砖窑粮仓,论规模,栎阳城里没有哪家粮商能比得上。可自打三个月前左庶长卫鞅颁布了那道新令,他这心里就没踏实过。
“东家,今日的籴价又按官府的牌价?”账房先生捏着算盘,声音发虚。他跟了钱万贯二十年,见证过粮行最风光的日子——去年秋收时,钱万贯捂着粮仓不卖,硬是把粟米价钱抬到了平日的三倍,气得城西的老秦人们直骂娘,可骂归骂,该买还得买。
钱万贯没好气地啐了口:“不按牌价?你想让巡市的吏卒把咱家粮仓封了?”他瞥了眼墙上贴着的木牌,那上面用红漆写着各等粮食的定价,字迹被风雪打湿,晕成了一片片暗红,像极了去年被他逼得卖儿鬻女的那户佃农的血。
正说着,门外闯进个裹着粗麻衣的汉子,冻得脸通红:“钱老板,给我来两石糙米。”这人是城南的屠户王二,往日总嫌粮行的米贵,如今倒来得勤了。
钱万贯斜着眼:“官府定的价,一文不能少。”
王二从怀里掏出沉甸甸的钱袋,哗啦啦倒出一堆秦半两:“放心,少不了你的。说起来这新法也怪,去年这时候买一石米,得花我三天卖肉的钱,如今两石才够一天的利。”他一边数钱一边笑,“左庶长说了,往后粮价就这么定着,谁也别想哄抬。”
钱万贯看着那些黄澄澄的铜钱,心里像被针扎似的。他挥手让伙计装粮,自己转身进了内院。粮仓的门虚掩着,透出一股陈米的霉味。他推开厚重的木门,借着窗棂透进的微光,能看到堆到屋顶的粮囤。这些粮食是他开春时低价收的,本想等青黄不接时大赚一笔,如今全砸在了手里。
“东家,张老板派人来了。”管家匆匆进来,手里捏着张字条。
钱万贯展开字条,上面是张记粮行的歪歪扭扭的字迹:“明日巳时,五羊皮馆,共商对策。”他冷笑一声,这老张跟他一样,手里压着不少粮,怕是也熬不住了。
次日一早,钱万贯揣着两锭银子上了街。雪停了,栎阳的街道泥泞不堪,穿粗布短打的农夫们扛着锄头往城外去,嘴里哼着新编的歌谣:“耕三亩,得一爵,养爹娘,娶老婆……”钱万贯听着刺耳,这些泥腿子也配谈爵位?他爷爷是跟着秦穆公打西戎的勋贵,到他父亲这辈才转行经商,可就算如此,他走在街上,哪个官吏不给他三分面子?如今倒好,一个种地的能凭着多打几石粮食得爵位,他这粮商反倒成了没出路的行当。
五羊皮馆里暖烘烘的,墙角堆着商旅带来的皮毛。张老板已经到了,正跟几个相熟的商人抱怨。见钱万贯进来,张老板赶紧起身:“钱兄可算来了,你说说,这日子还怎么过?”
“怎么不能过?”钱万贯坐下,给自己倒了杯酒,“官府不让囤粮,咱就不囤?他们定的价低,咱就掺点沙土进去,反正那些泥腿子也尝不出来。”
旁边做布庄生意的李掌柜摇头:“钱兄别冒险,前日西街的陈老板往粮里掺了石粉,被人告到县府,不仅罚了款,还被拉去城墙根示众三日,脸都丢尽了。”
张老板拍着桌子:“依我看,咱不如联合起来罢市!这栎阳城里,粮行半数在咱手里,只要咱关了门,官府就得求着咱开市。到时候,还怕他们不改规矩?”
众人一阵附和,唯有坐在角落的赵老板沉默不语。赵老板原本开着家不大的粮行,上个月突然把铺子卖了,买了几十亩地。钱万贯瞥了他一眼:“赵兄怎么不说话?莫非是觉得咱们在胡闹?”
赵老板放下酒杯,叹了口气:“不瞒各位,我那几亩地,上个月收了三斛粟,里正说按新法,能给我评个‘上农’,徭役都能免一半。我儿子去从军,凭着在战场上砍了两个魏兵的首级,已经升为公士了。”他顿了顿,看着钱万贯,“钱兄,不是我说你,这新法虽严,可真给百姓活路。咱经商的,不如也转了行,买几亩地,安稳。”
“安稳?”张老板嗤笑,“你忘了去年旱灾,官府征粮征得有多狠?今年说好的减税,指不定过阵子又变卦。”
“不会变了。”赵老板摇头,“我那亲家是县府的小吏,说左庶长在城南立了块石碑,把新法刻上去了,说是要传千代万代。”
钱万贯心里咯噔一下,他倒是听说了立碑的事,只是没当回事。若是新法真能长久,那他手里的粮岂不是砸得更狠?他看向众人:“别听他胡说,一个种地的懂什么?咱们接着说罢市的事,谁要是敢不参加,往后就别想在栎阳的商圈里混!”
多数人被说动了,纷纷点头应承。钱万贯心里稍安,正准备商议具体时日,忽听外面一阵喧哗。他走到窗边,见一队吏卒举着“告民书”在街上张贴,不少百姓围过去看。一个识字的老夫子高声念着:“凡弃商从农者,三年内免赋税;开垦荒地者,十年不缴粮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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