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狼窝沟的剑》
栎阳的晨雾还没散透时,五百轻骑已踏着薄霜出了西门。卫鞅勒住马缰回望,夯土城墙在雾中若隐若现,像一头盹着的老兽。他裹紧了玄色披风,指尖触到腰间佩剑的铜格——那是孝公亲赐的“斩乱”,剑鞘上镶的绿松石在晨光里泛着冷光。
“左庶长,此行向西三百里便是边境,要不要让斥候先探路?”副将赵亢的声音带着些犹豫。他是老秦人,颧骨上刻着风霜,“那边……乱得很。”
卫鞅调转马头,披风扫过马腹:“要的就是去看乱。”
马蹄碾过冻土,发出细碎的脆响。越往西走,道旁的树木越稀疏,田埂像被啃过的骨头,歪歪扭扭地敞着豁口。起初还能见到零星的村落,土坯墙塌了半截,柴门挂在一边,像只掉了耳朵的狗。后来连村落也没了,只有荒草漫过车辙,风卷着枯草滚过路面,倒像是有人在暗处窥探。
“左庶长你看。”赵亢忽然勒马,指向道旁的坡地。
三个农夫正蹲在田埂上,手里的木耒插在干裂的地里,像三根断了的骨头。他们穿着破烂的麻衣,肩膀瘦得能数出骨节,头发枯黄如草。听见马蹄声,三人慌得往坡下钻,其中一个年纪大的腿一软,摔在地上,露出的脚踝瘦得像段枯木。
卫鞅翻身下马,赵亢忙率亲兵跟上。他走到老农夫面前,见对方手背上裂着血口子,指甲缝里全是黑泥。“今年的收成?”
老农夫抬起头,眼里蒙着层灰,半晌才嗫嚅道:“种……种了,没收成。”他指了指地里稀疏的禾苗茬,“开春下了场雹子,夏里又旱,秋上……秋上戎人来过。”
“官府的救济呢?”
“来了些粟米,不够……”旁边的年轻人忽然插嘴,被老农夫狠狠瞪了一眼。年轻人梗着脖子,喉结滚了滚:“还不是被里正扣了大半!他说要给边军,可谁见过边军的影子?”
卫鞅没再问,转身翻身上马。风里飘来隐约的歌声,嘶哑得像破锣,仔细听才辨出是老秦人的调子,唱的却是“河西地,秦人的骨,丢了骨,只剩肉……”
“左庶长,这是唱河西之战呢。”赵亢低声道,“献公爷那会儿的旧伤,到如今还疼。”
卫鞅没说话,只是把缰绳攥得更紧了。
走了约莫半日,前方出现了一片矮矮的土屋,像被风刮来的泥巴疙瘩。村口歪歪扭扭地挂着块木牌,上面刻着“狼窝沟”三个字,“狼”字的一撇断了,倒像是个瘸腿的野兽。
“这地方怎么叫这名儿?”卫鞅问。
赵亢皱眉:“前几年还有狼群出没,后来戎人来了,狼倒被吓跑了。”
话音刚落,就听见村里传来女人的哭喊声,混着粗野的笑骂。卫鞅一挥手,五百轻骑立刻拔出剑,马蹄声骤然密集,像一阵急雨砸进村子。
村口的空地上,五个穿着兽皮的戎人正围着一个土筐,里面装着些干瘪的粟米和半袋土豆。一个戎人揪着个妇人的头发,另一个抬脚踹向试图阻拦的老汉,老汉闷哼一声倒在地上,怀里抱着个吓得哇哇哭的孩子。旁边还站着十几个村民,有老有少,都缩着脖子,手里握着锄头或木棍,却没人敢上前。
“住手!”赵亢大喝一声。
戎人猛地回头,见是秦军,为首的那个咧嘴笑了,露出黄黑的牙。他比旁人高出一个头,肩上扛着柄锈迹斑斑的弯刀,刀鞘上挂着串风干的兽牙。“秦狗?来得正好,爷正缺个牵马的。”
卫鞅翻身下马,玄色披风在风中展开。他盯着那戎人首领,对方脖子上挂着条铜链,链坠是个青铜狼头,狼眼镶嵌着红玛瑙,在阳光下闪着凶光。“你们是哪个部落的?”
首领往前走了两步,弯刀在手里转了个圈:“爷是白羊部的骨都侯,想要爷的名字?先问问这刀!”他说着,突然一刀劈向卫鞅,刀风带着腥气,刮得人脸颊生疼。
村民们惊呼一声,有胆小的已经闭上了眼。
卫鞅却没动,直到刀锋离胸口只剩半尺,才猛地侧身,右手闪电般探出,抓住了对方的手腕。骨都侯只觉手腕一麻,弯刀“当啷”落地,他刚要挣扎,卫鞅已拔出腰间“斩乱”,剑光如一道冷电,从对方颈间划过。
血喷出来,溅在卫鞅的披风上,像绽开了一朵暗红的花。骨都侯瞪大了眼,喉咙里发出“嗬嗬”的声,缓缓倒在地上,那枚青铜狼头坠子滚到卫鞅脚边,红玛瑙眼睛依旧瞪着。
剩下四个戎人吓呆了,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,怪叫着扑上来。赵亢早带着亲兵冲上前,刀剑相撞的脆响里,不过片刻功夫,四个戎人就都倒在了血泊中。
空地上静得只剩下孩子的哭声。村民们看着卫鞅,眼神里一半是怕,一半是懵,像一群受惊的羊。
卫鞅用布擦了擦剑上的血,目光扫过众人。“新法第三章,第十二条,”他的声音不高,却像敲在铜钟上,震得人耳朵嗡嗡响,“有能斩戎人一首级者,赐爵一级,田一顷,宅九亩。杀一个,赏这么多,你们怕什么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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