栎阳西市的铁器与新法
栎阳西市的晨雾还没散尽,老铁匠墨丁已经抡了半个时辰的锤子。铁砧上的犁铧红得发亮,每一次锤击都溅起细碎的火星,落在他黧黑的手背上,烫出一个个浅白的印记——这是他打铁四十年的勋章。铺子门楣上挂着块褪了色的木牌,"墨记铁铺"四个字被烟火熏得发黑,像块浸了油的老腊肉。
"师父,歇会儿吧。"徒弟石夯递过粗陶碗,碗沿豁了个小口。这孩子去年才从陇西逃难来,瘦得像根被晒蔫的芦苇,握锤的手却稳得惊人。
墨丁灌了口凉水,喉结滚动的声音在空荡的铺子里格外清晰。他瞥了眼墙角堆着的农具,突然往地上啐了口唾沫:"去年打的锄头,到现在还有二十把堆着。粮税加了三成,谁还有闲钱换新家伙?"
石夯没接话,蹲下去用破布擦着铁砧上的锈迹。他刚来那会儿,墨丁总骂他笨,说他握锤的姿势像抱柴火。直到有次他连夜赶制出十把镰刀,指节磨出的血浸透了麻布,老匠人才叹着气教他看火候——铁块发白时要快锤,发红时得慢敲,就像庄稼人看天吃饭,急不得也慢不得。
巷口突然传来一阵喧哗,像被惊飞的鸦群。墨丁直起身,透过铺子的木格窗往外看,只见几个穿皮甲的兵卒正往张三家门口涌。那户人家的土坯墙去年被雨水泡塌了半边,至今没修好,露出里面糊着的麦秆。
"咋回事?"石夯也凑了过来,眼睛瞪得溜圆。他在陇西见过兵卒抓壮丁,那场面比野狼闯进羊群还凶。
墨丁皱起眉。张三是个货郎,前阵子去魏国边境换货,回来后就总关着门。有回墨丁半夜起夜,见他家院子里闪过个穿魏军皮甲的影子,当时只当是自己眼花——谁会疯到把敌国兵卒藏在家里?
"砰!"张家的木门被踹开了,紧接着是女人的哭喊声。墨丁听见什长李屠户的大嗓门:"奉左庶长令,张三私藏魏兵,整伍连坐!都给我出来,去县府问话!"
铺子里的铁器突然变得冰凉。墨丁想起三个月前颁布的《编户令》,五家为伍,十家为什,一家犯法,十家连坐。当时他还跟隔壁的老秦人大骂这是苛法,现在那骂声像根烧红的铁针,扎得他心口发疼——他和张家同属一伍。
石夯突然拽了拽他的袖子:"师父,咱......咱要不要躲躲?"
"躲?"墨丁猛地甩开他的手,铁钳"当啷"掉在地上,"往哪儿躲?这栎阳城,墙根下都长着官府的眼睛!"他年轻时见过秦献公打仗,那会儿兵卒抓壮丁还会讲点情面,可现在的新法,连走路踩了田埂都要罚徭役。
巷子里的脚步声越来越近,夹杂着邻居们的抱怨。卖酒的王寡妇哭喊着"我家男人昨天才去雍城送货",磨剪刀的老胡直着脖子骂"张三藏人关我屁事",可兵卒的皮鞭抽在土墙上的脆响,让所有声音都矮了三分。
墨丁突然抓起墙角的铁锤,指节因用力而发白。石夯吓得脸都白了:"师父,您要干啥?"
"不干啥。"墨丁把锤子重重砸在铁砧上,火星溅到他花白的胡须上,"看看热闹。"
他刚走到门口,就见李屠户带着两个兵卒站在铺子前。这什长脸上有道刀疤,据说是当年跟魏人打仗时留下的,可现在那双眼睛里全是精明:"墨老铁,你也听到了,张三藏魏兵,你们一伍都得去县府。"
"我铺子离不开人。"墨丁梗着脖子,"铁器凉了就废了。"
李屠户冷笑一声,刀疤在阳光下泛着油光:"左庶长说了,法比铁硬。你要是不去,我就把你这铺子拆了当证物——私藏铁器,也能治罪。"
这话像块烧红的烙铁,烫得墨丁一哆嗦。他知道李屠户说得出做得到,上个月城东的木匠铺就是因为拒缴新税,被兵卒把刨子斧头全抄走了。他咬着牙瞪着李屠户,突然觉得那道刀疤像条吐着信子的蛇。
"师父,去吧。"石夯拉了拉他的衣角,"里正说过,只要咱没犯法,去了也能回来。"
墨丁狠狠往地上啐了口唾沫,唾沫星子溅在李屠户的皮靴上:"这新法,就是捆人的绳索!"
"绳索?"李屠户弯腰擦掉鞋上的唾沫,"去年你儿子在河西当差,被魏兵砍了头,咋没人说魏人的刀是绳索?"他直起身,声音陡然拔高,"左庶长说了,守法的人,绳索也能变成垫脚石;犯法的,金銮殿也是断头台!"
这话戳中了墨丁的痛处。他儿子死的那天,栎阳飘着雪,兵卒把尸体抬回来时,胸口的窟窿里还塞着半块冻硬的麦饼。那会儿他跪在献公的宫门外,求官府为儿子报仇,可官老爷们只丢给他两匹麻布——现在新法说,斩一颗魏兵首级赏一级爵位,可他连儿子的仇都还没报。
"走就走。"墨丁捡起地上的粗布褂子,往肩上一搭,"但我这铺子要是少了根钉子,我跟你没完。"
李屠户没接话,转身吆喝着往前走。墨丁跟在人群里,听见石夯在身后小声说:"师父,昨日里正说,如实举报能得半亩田呢。"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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