南荒镇的晨雾裹着湿冷的潮气,像团揉皱的棉絮粘在碎碑上。
卜凡的虚影盘坐在断石顶端,先前还飘忽如烛火的轮廓,此刻竟稳得像生了根——他心口那枚断链残片正随着呼吸般的节奏明灭,每一次暗下去又亮起来,都带起一圈若有若无的波纹,在雾里荡出细碎的金斑。
"雪姐!"赖瑶踹开又一头拱向碑角的花斑野猪,发梢沾着草屑,"这畜生许是饿疯了,再不管管要啃我哥影子了!"她话音未落,盘坐的虚影突然抬手,指尖虚虚点向野猪。
那猪原本还呲着獠牙,此刻却猛地打了个激灵,前蹄扒拉两下泥地,竟"噗通"跪了——猪眼睛里翻涌着浑浊的光,喉咙里发出含混的"唔唔"声,像在哼什么走调的曲子。
"别吓唬它。"虚影的嘴角往上一翘,竟有了几分活人气,"昨晚它梦里喊了三声'老子不认',现在可是咱们的'股东'。"他抬手一招,残片微光骤盛,从野猪头顶的空气里抽出一缕灰气——那灰气裹着股子腥甜,像极了被抽走道胎时散不掉的怨气。
赖雪撑着伞的手微微发颤,伞骨在她指节间压出青白的痕:"这是......凡人被夺运时残留的执念?"
"现在不用等他们喊,我就能听见心里的动静了。"卜凡的虚光里浮起几分雀跃,"王婶捏香炉时手抖了三次,阿铁擦火折子擦了十七下——他们不是怕,是在攒劲儿呢。"他说着,目光扫过远处摇摇晃晃走来的老张头。
那老头怀里抱着半块磨盘大的青石板,裤脚沾着泥,见着碑前的几人,喉结动了动,什么也没说,只把石板往地上一放,转身就走。
石板上歪歪扭扭刻着"狗日的天"五个字,边角还蹭着新鲜的血——许是他搬石头时划破了手。
赖雪忽然蹲下身,指尖轻轻触上碎碑。
她腕间命纹如活过来的银蛇,顺着碑面爬进石缝。
下一刻,她猛地站起身,伞骨"咔"地折断一根:"不是残念维持!
是'反向凝形'——"她盯着自己发颤的指尖,"千万人心里那个'不服'的念头,正往他身上灌东西!"
紫菱仰头望着天际。
星钥残辉在云层里撕出条裂缝,星辉顺着裂缝漏下来,在她眼底织成流动的网:"不是灵气,不是魂力......是'执念回流'。"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,"钟魂用规则捏神,咱们用人心铸人。"
赖瑶突然跳上供桌,抄起根烧火棍敲得叮当响:"还等什么?
我这就去喊人!"她发梢的草屑被风卷起来,"阿铁的驼队在西头,王婶的包子铺在东头,我让他们一人带块石头来——"她话音未落,卜凡的虚影突然笑出了声:"傻丫头,不用喊。"他抬手指向镇外,晨雾里影影绰绰的人影正往这边涌,有扛着锄头的庄稼汉,有提着药箱的赤脚医生,有裹着襁褓的妇人——每个人怀里都抱着块石头,大的小的,圆的方的,有的刻着字,有的沾着泥,还有块最小的,包在红布兜里,许是哪家娃娃的玩具。
"无祭之坛。"赖雪望着逐渐堆高的石堆,突然明白了什么。
她解下腰间的命纹丝绦,绕着石堆走了三圈,"不设神位,不燃香火,不诵经文......"她的声音越来越亮,"只拼个'逆'字!"
紫菱摘下发间的星钥碎片,指尖在虚空划出银线:"我用星辉织网,把这些记忆串成光雾。"
赖瑶已经冲进人群,抢过个小娃娃怀里的石头,往石堆最高处一放:"每块石头底下埋段被压的记忆——我哥说了,要让天看看,咱们的'不服'有多重!"
子时的风裹着露水扑来,石堆已经拼成个歪歪扭扭的"逆"字,足有半人高。
卜凡的虚影突然动了——他缓缓抬起手,指尖终于触到了碑面。
碎碑"咔"地轻响,一道极浅的指痕烙在石上,像春天第一朵花开时的裂痕。
同一时刻,南荒镇每一户人家的窗棂都轻轻震颤。
王婶在揉面的手突然顿住,面盆里浮起个模糊的人影;阿铁擦亮的火折子"腾"地窜起尺高的火苗,映出张带笑的脸;老张家的破锣自己响了起来,声音里混着句模模糊糊的"我替你们扛过天"。
光雾开始汇聚了。
那是千段记忆凝成的海,有被夺运的庄稼汉跪在田头哭,有被收走灵根的小丫头攥着断簪笑,有被神罚烧了屋子的老匠人蹲在废墟里磨新砖——这些画面叠在一起,竟凝成道模糊的人形,悬浮在碎碑上方。
"成了?"赖瑶攥紧赖雪的手腕,指甲几乎掐进肉里。
"不。"紫菱望着星轨突然扭曲的方向,脸色发白,"天道律令......禁复令!"
人形在半空中剧烈震颤,五官刚显出个轮廓,便"轰"地散成光点。
卜凡的虚影却笑出了声,他抓起心口的断链残片,狠狠拍进自己胸口:"想拦?
晚了!"他的声音震得石堆簌簌落灰,"谁说复活非得走轮回?
我偏要从你们心里——"他吼得喘不过气,虚光却越来越亮,"爬出来!"
散成光点的人形没有消失。
王婶揉面的手突然一抖,面团上印出个浅浅的掌印;阿铁的火折子灭了又亮,亮了又灭,每一次复燃都多了分暖意;老张家的破锣还在响,声音里的笑意越来越清晰。
碎碑"轰"地裂开道缝。
晨雾被风卷开,露出碑缝里的东西——不是石头,不是金属,是带着温度的血肉,粉粉的,软乎乎的,像刚生出来的婴儿的皮肤。
北域边陲的深山里,晨雾还没散透。
砍柴的老周蹲在树桩上啃干粮,突然停了手。
他望着手里的玉米面馍,嘴角慢慢咧开。
风从南边吹过来,卷着点若有若无的暖意,擦过他后颈。
老周摸了摸后颈,那里什么也没有,可他就是想笑——像年轻时被邻村姑娘塞了颗糖,藏在兜里焐化了,甜得人心尖发颤。
"怪了。"他嘟囔着站起身,扛起柴刀往山下走,"今儿这雾里,咋跟有个人拍我肩膀似的......"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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